【周叶】空山雪 1
一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血红，吸进鼻腔尽是血腥气，尸殍遍野。
天地昏暗，无亮无光。
周泽楷居住的小村落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村子里大约没别的活人了。
周泽楷被护在两具尸身之下——许是他的父母，他得以逃过一劫。
周泽楷不知趴了多久，期间昏睡过去又被周身疼痛唤醒，如此醒醒睡睡不知几个来回，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白靴，周泽楷已经不能使唤身子抬起脑袋，面前之人却心有灵犀似的蹲了下来，周泽楷看着他纯白衣摆曳地，浸到血水里，无端端一阵可惜。
“哟，这还有个活的。”
再接着周泽楷便失去意识。
再睁眼触目终于不是血色，呼吸之间也再没有血腥气。房顶的横梁一条龙盘桓其上，形容逼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而起破顶而去。
周泽楷盯了许久眼睛酸涩，眨了眨眼，又转头——啊，能动了，于是他试着坐起来，在趴了不知道几天后终于能屁股朝下，周泽楷一阵满足，抱着被子欢快地摇晃了两下，又抬头打量这个屋子。
好气派啊。
周泽楷张大嘴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子！
气派却并非富丽堂皇，除了必要的家具倒也没多余的华丽摆饰。
这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周泽楷转头去看，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
“我别是捡了个傻子回来吧。”
周泽楷不高兴地闭上嘴巴鼓起脸——我才不是傻子呢。
来人一袭白衣，从头白到脚，连靴子也是雪白，只一头长发随意束起，被一身白衬得乌黑。
周泽楷看到他靴子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双吗？是他救了我？又蓦然想起浸到血水里的雪白长袍，见叶修白衣胜雪并与血渍周泽楷暗松口气。
于是打量起来人。
不是多惊艳的长相，可偏叫周泽楷移不开眼，竟觉瞧着无比称心如意。嘴角带着慵懒笑意，一双眼让人觉得能望进人心，什么事也瞒不了他，周泽楷被他直勾勾盯着，直觉脸上发热，仓惶移开视线。
“看来不是傻子，哎，小狗崽，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家里做什么的？”来人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来还翘起二郎腿。
“......”
“啊？是哑巴啊......”面上满是失望。
“......不是。”
“这不是会说话嘛！”
“周泽楷。”
听到这个名字来人眼波微动，只一瞬便掩了去。
“周、泽、楷。这名字好听！”来人点点头表示欣赏，转眼又窜到桌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又从腰间掏出一白玉烟杆，塞上烟草。
“小周啊，我救了你，你的命就算是我给的。打今天起我就是你......”
“爹爹。”
那人手一抖，白玉烟杆子磕在桌上清脆一声响，那人瞬间心疼得脸都皱成一团，小心翼翼捧起烟杆左看右看确认无虞狠松一口气。
“小周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
“那你知道我几岁了么？”
“......”
“我呢，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神仙，告诉你你别吓着，我今年可万把岁了。”说罢吸了口烟，吐出烟圈得意地看向周泽楷。
“......祖宗。”
“咳咳咳！”
看着那人被呛出泪花儿，周泽楷忍俊不禁，露出不知多久以来第一个笑容。
发现那人竟隔着烟雾注视着自己，周泽楷自觉失态，人家好歹是救命恩人，忙收敛笑意。
那人也不恼，走到周泽楷跟前，蹲下来与他平视：“我叫叶修。打今天起，我就是你师傅。我救了你，你便跟着我好好学，算报答我。”
“学什么？”
叶修笑着站起来呼撸了把他的脑袋：“你要学的可多着呢。”说罢转身走了。
周泽楷摸摸被他揉过的脑袋觉得此人十分莫名其妙。
叶修走出一半又停下：“还愣着干嘛，你不饿啊？”
周泽楷点点头，迅速推开被子下床——他快饿死了。
踏出房门，周泽楷又张大嘴巴——他所在的气派屋子不过如冰山一角，推门便见一假山，四方的院子，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无不雕梁画栋。
只是气派归气派，总觉空落落的。除了叶修，竟再没第二个人。
现在倒是多了个周泽楷。
叶修带他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大约是饭厅的屋子，一桌菜肴早已备好，周泽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面对一桌珍馐，周泽楷直吃到肚皮滚圆还觉意犹未尽。
叶修在一旁肉痛：“捡回来一个饭桶！作孽哦！”
周泽楷羞红脸，不舍地放下筷子，偏嘴巴里一口还没嚼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
叶修看得直乐：“小周你也太实诚了，我开玩笑呐，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
周泽楷抬头瞄一眼他，确定他真的只是开玩笑便重新拿起筷子——真的很饿！几天没吃饭呢！
吃饱饭的周泽楷捧着自己的小肚子摊在椅子上，心想叶修真是个好人，救了我还给我饭吃。
那头叶修吃饱喝足随手拔根狗尾巴草剔牙，剔完叼着草含糊不清地问：“小周次饱没？”
周泽楷满足地点点头。
“走，师傅带你逍遥去！”
走出去几步又嫌周泽楷走得慢，转过头来一把牵住周泽楷的手，径直往前走。
十岁的周泽楷，手还是小孩大小，能完全被叶修的手包着，周泽楷看着叶修牵着自己的手，好大好暖和。
等叶修停下来，出现在周泽楷面前的，是一个碧蓝色的湖泊，若说有什么特别，便是湖面烟雾缭绕水汽弥漫。
“你去摸摸看湖水。”
周泽楷到湖边，小心地跪在岸上，伸手摸了摸湖面。
“！”惊喜地转头去看叶修：“热的！”
叶修笑得得意：“这极乐之地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小周，脱衣服，泡澡去！”
两人在仙泉里泡了个心满意足的澡——若是药邈星君知道叶修领着个小屁孩在能起死回生的仙泉里洗澡，怕是能徒手拆了叶修居所。
周泽楷彻底喜欢上叶修了：救了我还给我饭吃还带我泡澡，叶修真好！
泡完澡叶修又牵着周泽楷逛遍了他居所周围，一起吃过晚饭把周泽楷送回房——也就是周泽楷醒来的那间屋子，边打着呵欠回自己屋了。
周泽楷把脱下来的靴子摆整齐，给自己盖好被子，刚闭上眼，眼前竟闪现出大片血红。
周泽楷倏然睁眼，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稍稍拉开被子做几下深呼吸，再次闭眼尝试睡眠。
这回更可怖，不只眼前满是血肉尸身，鼻尖仿佛溢满血腥气，因遇着叶修被遗忘许久的恐惧刹那间一并袭上心头。
叶修！对，还有叶修！
周泽楷赶忙爬起来，胡乱套上靴子，夺门而出。
叶修正翘着腿手枕在脑后闭眼冥思，不知想到什么笑了起来。
突然门被用力推开，叶修抬眼望向门口——只着了亵衣的周泽楷一脸紧张地看向他，再仔细看，这着急得连鞋子都穿反了。
“小周？怎么了这是？”
周泽楷惨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口又不太敢进来的样子。
叶修翻身下床到门口牵他，掖着他胳肢窝把人提到床上，烛火一照这才发现周泽楷一头的汗，脸色苍白，小模样别提多招人心疼。
叶修拽着自己衣袖给他擦汗，语气竟软和得能滴水：“怎么了小周？”
周泽楷自看到他便安心不少：“……怕。”
叶修心上似被猫爪挠了一下，手摸上周泽楷惨白的小脸蛋，突然开始上下左右胡乱揉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周泽楷被他这么一闹总算缓过来，露出点笑。
“行了，反正小周还小，就跟师傅睡吧！”把周泽楷塞进被窝，转头吹了灯。
他一躺下周泽楷就挪过来钻进他怀里，两只短手搂得他死死的，脑袋埋在他胸前没一会儿就打起小呼噜。
叶修在黑暗里扬起嘴角，心情颇好地会周公去了。
第二日刚吃过早饭，叶修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把长剑，抛给周泽楷。
周泽楷一个十岁的毛孩当然接不住，慌忙后退几步以免被砸到。待剑哐啷落地再小心翼翼捡起来。
叶修见他轻松拾起剑，眼波微动。
“剑也给你了，练吧。”叶修说罢撩起衣摆在一旁石凳上坐下，掏出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周泽楷也听话，拎着剑便开始练习。
叶修隔着烟雾盯着他的小身板出神。
说来也怪，周泽楷执了剑，身体竟有如神助般自如舞剑，一个十岁孩童竟将剑舞得有模有样。
隔着烟雾看不分明，可若仔细看叶修眼神却并没有落点，似在看着十岁的周泽楷，又似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如此过了数日，叶修这个懒散神仙终归也是有事要做的。
今日叶修不拎着周泽楷去练剑了，牵着周泽楷的小手踏出居所大门。
周泽楷回头看大门上金光灿灿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斗战星宫。
未及细想便被叶修牵着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走着走着叶修似遇到了熟人：“哟，大眼！”
前面一身绿的人回过头，周泽楷看他一大一小明显不对称的双眼联系之前叶修唤他的外号忍不住捂嘴偷笑，又觉失礼忙忍住了。
绿衣人面无表情开口：“叶秋，前几日你是不是又在仙泉洗澡了？”
叶修笑呵呵：“哎呀那绝好去处不利用可不浪费？而且我们小周大病初愈我带他去养养身子有何不妥？”
绿衣人——药邈星君王杰希，似乎这才注意到叶修还牵着一个小男孩，低头看向周泽楷。
周泽楷攥紧叶修的手，叶修感受到他的紧张在他手心挠了挠。
王杰希看着叶修身后的周泽楷目光微闪皱起眉头。
“我说这几日天宫竟如此太平，原是你忙着带小孩无暇作孽。”
“大眼你这么说未免太伤人，若不是有我这天宫一定了无生趣，我为天宫带来多少欢声笑语，你可得谢谢我！谢礼便由仙泉抵了吧。”
王杰希不愿同他纠缠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前还多看了一眼周泽楷。
接着又遇着一蓝衣人。
蓝衣人——命格星君喻文州，见是叶秋微笑着出声招呼：“许久不见，斗战星君近来可好？”
叶修：“好得很，捡了个可听话的小徒弟，可比你家那只聒噪黄鹦鹉乖多了。”
“少天是有些过于活泼了。”说罢笑着看向周泽楷，“小友你好呀。”
周泽楷又往叶修身后躲了一点：“你好。”
喻文州也不恼还是笑着说：“星君真是收了个好徒弟，这般信任实属难得。”
叶修牵着周泽楷的手紧了紧：“行了行了要逗逗你家黄毛鹦鹉去。”说罢牵着周泽楷走了。
路上又遇上几个仙人，都跟叶修打了招呼。
周泽楷越走越疑惑，索性停了下来。
叶修见牵他不动也停下来：“怎么了小周？”
周泽楷皱着小眉头：“他们叫你......叶秋。”
叶修蹲下来很苦恼的样子：“就是啊，他们都叫错了。这样吧，我们不告诉他们，‘叶修’就给小周一个人叫好不好？”
周泽楷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很棒，只有自己知道叶修叫叶修。
“嗯！”
“好了小周，接下来我要去朝会了，不能带你进去，你在这边练剑边等我好吗？”
这还是遇到叶修以来第一次要同他分开，周泽楷有些犹豫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
叶修把剑递给他便走了。
周泽楷抱着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有点难受，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
也没心思练剑，抱着剑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下，数地上的蚂蚁玩。
散了朝会，叶修任谁搭话都不理，头也不回冲出殿门，在之前分别的原地找着了缩成一团乖乖数蚂蚁的周泽楷，心肝都颤了颤。
“小周。”开口才发觉声音都有些颤抖。
周泽楷惊喜地回头看到叶修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叶修！”
“没大没小，我是你师傅！”
周泽楷一头撞进他怀里：“叶修！”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说罢捏了个诀被周泽楷随意搁在路边的剑闪着蓝光消失了。叶修则牵起周泽楷的小手往归处去。
“你刚刚蹲那儿干嘛呐？”
“数蚂蚁。”
“哦那数清楚了么？”
“嗯，一千六百五十三只。”
叶修闻言心肝又颤了颤：“小周算数真好。”
“嗯！先生，表扬了。”
“那我也表扬表扬。”
周泽楷咯咯笑。
两人踏着一路欢声笑语回家。
周泽楷被叶修牵着手不无庆幸地想，被叶修所救、遇到叶修真是太好了。
你是亿万个青阳辉煌，
是穿越神庙尘埃的光。
生日快乐，我的耶路撒冷。
生日快乐，叶修的周泽楷。